作者：席絹＆唐瑄
１８－５
晚上不到九點，醫院彷彿提早進入了冬眠期，到處靜悄悄。
寧靜的病房門口，悄悄打開一條縫。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門口張望了一下，像是在找尋什麼人。
聽到開門聲，王暢直接吼過去：「整理好之後，你直接滾回──」
「這麼晚了，你脾氣還這麼大，控制一下火候吧，你是病人。」錢西官走進來，把門關上。「火氣這麼大，對身體不好吧。」
王暢聞聲轉頭，惡狠狠地瞪著居然在這種對老人而言已經是三更半夜的時候，膽敢跑來打擾他休息的人。
錢西官對老人家的怒目咧嘴一笑，隨即把皺巴巴的西裝外套往衣架一丟。像是回到自己家裡一樣的自在，錢西官昂首走來，把牆角一張看起來柔軟好坐的沙發椅拖過來，在王暢瞪目下，往病榻旁一擺，然後一屁股坐下。
痠得要命的雙腿總算得到休息，錢西官舒服得歎了一大口氣，邊問：「你在跟誰講話？老傢伙。」東張西望。「你的神經保鑣嗎？」
又一個混蛋出現，王暢怒道：「他不是神經保鑣！他有名有姓！」
「好好好，他不神經，是我太白目。」笑容有氣無力，從塑膠袋把東西逐一拿出來，放在桌子上，錢西官一面規勸：「記住自己臥病在床，火氣不要太大，ｏｋ？」
「你這是幹什麼？」老人家不可思議地瞪著他手中的東西。
「我在吃晚餐，你看不出來嗎？」
王暢氣到嘴巴差點中風。「你是來探病，還是來吃便當的！」
把飯菜擺放好，錢西官準備開吃了。「我一邊探病、一邊吃便當，誠意十足吧？」
王暢伸出氣顫的手，指著他，「你──」
錢西官抓了塊紅燒肉起來吃。「就跟你說過，年紀大了，做人不要太會計較，不然會被笑。」
「你只有這種混帳話可以說嗎？」
「哈哈哈哈。」瞄瞄氣到顏面神經抽筋的老人家，拆開衛生筷之後，大快朵頤起來。「不用瞪了，等你康復，我再請你吃這家的便當。便宜又大碗，好吃，讚！」
錢西官一臉風霜，表情堅毅自信卻難掩疲憊之色。發現老人家盯著他猛瞧，藉由喝湯，把頭壓下。「身體好點沒？」
「死不了。」王暢氣哼哼。
錢西官扒了口飯。「我知道。」
王暢震怒。「你為什麼知道？！」
「最近我得罪了太多人，不想侮辱你，不要逼我。」低頭扒飯的背影高大依然，看起來卻很落寞。「最近，有沒有，呃……」
王暢斜眼瞄著錢西官，任他去支支吾吾老半天，屁都打不出半個來。他當然知道小夥子的心思，知道他深夜造訪是為了誰，王暢也希望看見情人終成眷屬。可是他只要一想到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，仗著自己有幾分傻膽就胡作非為，傷害了善良的金家丫頭，他就怒火中燒。
想起金寧方才忍著淚，為這兩個該天誅地滅的混蛋說盡好話的樣子，王暢更是一肚子火了。
錢西官忽然往後跳，因為動作太大，整個人連人帶椅的向後翻倒，撞到後腦勺。「你幹什麼啊，老傢伙！」
王暢怒氣滿面：「我口渴不能喝水嗎？你是來看我渴死的嗎？」
錢西官怪叫：「喝水就喝水，你沒必要打翻我的湯吧！」
「我年紀大了，手會抖！」老人家示範一次，端起保溫杯的手差點又拿不穩。
錢西官趕緊道：「別別別──我肚子很餓，你饒了我，別打壞我的胃口。」
錢西官揉著被柺杖Ｋ到腫起來的後腦勺，他跳了起來，拉過沙發椅，往角落一推，趕緊上前把便當也搶救過來。
他坐到另一張沙發上，並暗自慶幸自己動作快，長褲逃過一劫。
「要不要我餵你喝水，老傢伙？」知道他是故意的，錢西官的表情惡狠狠。「不要耍這麼幼稚的手段好嗎？您今年高齡都七十七歲了。」
「託你們這些混蛋的福。我得長命百歲，不然沒人幫那個傻丫頭撐腰。」
想起身拿面紙，錢西官聞言又呆呆的坐下來。明知老人家在耍著他玩，他就是──
「最近，我說，」難掩思念，卻不知如何啟口。
「她好得很！不用混蛋掛心！」王暢衝口怒道。
錢西官無力一笑。「我話都還沒說，你又知道我要問什麼了。」
「等你問完，我命都沒了！」
錢西官咬牙。「你──，看在寧寧份上，我不跟你計較。」
「不要叫這麼親熱。她肯不肯原諒你，還不知道呢！」王暢嗤之以鼻。
錢西官渾身一震，將飯菜掃在一起悶悶的吃著，低頭不語，王暢察覺到他今晚很不對勁，沒看到金寧似乎很難過。
王暢懶得安慰他，任他去一邊難過、一邊吃飯，順便沒好氣地說：「最好是消化不良，混蛋。」
錢西官聞言一震，沒抬起頭，只是淡淡地：「謝謝哦。」
１８－６
金寧從購物台裡跑出來，一路東張西望著。
走出來後，她在門口左右兩側人行道巡視了一圈，然後走回門口徘徊不去，不時墊起腳尖，伸長領子在張望著誰。
１８－７
錢西官張望著門口，沒等到他渴望見到的人兒，他臉上的落寞又濃了幾分。他悶悶不樂地把垃圾整理好，悶悶不樂地起身，準備回公司陪方祕書繼續悶悶不樂地奮鬥。
錢西官蹲在床邊綁垃圾，喃喃自語：「這真是我吃過最他媽的難過的一餐。」
「不要罵三字經！」污了老人家的耳朵，賠得起嗎？
錢西官繼續綁第二包垃圾，喃喃自語：「我到底吃了什麼，媽的，真難過。」
「我叫你不要說粗口，你怎麼這麼不受教！」枴杖被混小子以清潔之名拿走了，王暢只好伸手捶他。「不受教！」
錢西官不閃不躲，七十七歲又躺在病床上的老拳能有多重？「別捶了啦，你再怎麼捶，都沒有我的心一半痛好嗎？」綁好垃圾袋之後，錢西官起身。「我吃飽了，你該休息了。」
王暢氣到嘴巴歪。「我早就在休息了！你這混蛋！」
錢西官站在床畔，對精神不錯的老人家咧嘴笑著。「你精神很不錯。要加油了，王老頭。」
王暢簡直氣炸。「混蛋，叫我王爺爺！」
錢西官噴笑。「別搞笑了好嗎？我爺爺早就──」
「不要以為隨便的阿貓阿狗都可以這麼叫我，我是看在小寧份上優待你，愛叫不叫，隨便你！」
拿寧寧來壓他，他就拿他沒轍嗎？
的確是只能投降……
錢西官恨到咬牙切齒，又不甘心就這麼認輸，好讓怪老頭更得意，索性直接混過去。「我要回公司加班了，我先──」
王暢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，那睥睨人的姿態，好像他正躺在龍床上。「你不叫是吧。沒關係，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小混蛋跟小寧一起叫我──」
錢西官恨到眼冒金星，咬牙切齒：「王──爺──爺！」
老人家得了便宜還賣乖，不屑地：「哼！」
「你──」被他這麼一氣，錢西官突然覺得心情好多了。
「說吧，除了吃便當，你來這裡到底為了什麼事。」
「我純探病，懂嗎？我下次再來用餐。」轉身而去之際，錢西官突然想到一事。「對了──」
王暢冷哼：「我就說你沒安好心眼。」
「不是叫你不要想太多了。真是，疑神疑鬼的老人家。」
王暢怒道：「你要不要讓我休息，我是病人！你想再氣病我嗎？！」
錢西官終於被他惹火。「今天你一定要把話說清楚，老傢伙。別人怎麼誤會這件事，我不管。不是我做的，別想賴到我頭上來，萬一被某人聽見──」忽然驚慌失措。「她聽說這件事了嗎？」
「誰？」
錢西官表情不善，睨著裝傻的老人。「王爺爺，你是不是不想長命百歲了？」
有恃無恐的王老先生又——「哼！」
「如果她誤會是我把你氣到住院，我會火大、會捉狂。」
王暢很樂意火上加油的。「她永遠不想再看到你這小混蛋了，有什麼差別，混蛋！」
王暢的話簡直像萬箭，射穿錢西官脆弱不已的心。他臉色慘白，愣在當場無法動彈，然後──
他越想越氣！
錢西官在病床旁走來走去。「媽的，你吼了我一個晚上，怎麼不見你發病！我跟寧寧吵架還不夠倒楣嗎？已經一個禮拜沒看到這個狠心的女人，我還不夠難過嗎？明明不是我幹的！」他不可思議地唸著：「只不過穿錯衣服，你們就把所有爛事都推到我頭上，你們這些人，有沒有一點羞恥心呀！」
王暢咳了一聲，「你說話給我小心一點！」
錢西官氣頭上沒聽見，繼續唸：「那天晚上我離開的時候，你精神明明好得很！你瞪我瞪得可用力了，你以為我沒注意到嗎？你的精神好到可以跟金永達偷聽我跟寧寧吵架！」
王暢被他走來走去走到眼花。「你會不會講話！你有什麼豐功偉業值得我降格偷聽嗎？！」
錢西官不理，繼續走來走去。「我本來不想跟你們計較，可是我越想越不對。我居然有這個榮幸讓你氣到住院，你們這個注重表面工夫的圈子，居然有人敢把你氣到住院。這麼帶種的人，我當然要認識認識──」
王暢火大，涼涼地撩撥：「說不定是你的丫頭。」
錢西官猛然止步，猛然轉身，轉身太快使他差點撞到床！
錢西官吼他：「不是寧寧！誰敢賴給她，那人就完蛋了！聽到沒有，他完了！」氣呼呼瞪著『那人』，他又開始走來走去，眼睛始終瞪著有恃無恐的老人家：「我走後不久，體弱多病的你就昏倒送醫了！」
「誰體弱多病，混蛋！」老人家拍桌，以示他體力過人。
錢西官繼續不理。「屋內當時只剩下金永達和你在場，誰知道是不是他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惹惱你！你很容易很生氣的，你自己承認吧！」
「你──」老人家氣到鬆弛下垂的老臉皮都在晃動。
錢西官驀然止步轉身，用力指著王暢。「真的要說，金永達嫌疑最大！因為武俠小說裡面，最樂善好施的人，都會被推舉為武林盟主。不過掀起武林腥風血雨的人，通常也是武林盟主！搞不好口口聲聲長幼有序，叫人要敬老尊賢的金永達，他就是罪魁禍──」
王暢的表情，讓滔滔不絕的錢西官突然閉嘴。
錢西官瞇眼看著王暢，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，錢西官像是領悟到什麼，他的眉頭漸漸皺起，並且一臉的不可思議。
「媽的，不會吧……」他簡直不能更震驚了。
「叫你當個文明人，你辦不到嗎？你混蛋啊！」
錢西官嘟嚷：「真是見鬼了，這種時候誰文明得起來……」他搔搔頭髮，將衣架上的外套拿下來。「今天是什麼日子，嫌我的震驚不夠多嗎？不過我心情好多了，真的好多了，感謝你啊，王爺爺。」
「你在胡說八道什麼。」王暢什麼都不肯承認。
錢西官穿著外套，沒好氣：「我沒時間陪你玩，我得趕回公司加班了。」扣著鈕釦，淡淡說道：「只要我在意的人不誤會我，其他人想怎麼講，我不痛不癢，反正我在你們圈子惡名昭彰。他們想怎麼看我，隨便了，我不在乎。」
王暢涼涼地：「哼！要是丫頭誤會了，我看你有沒有辦法把話說得這麼灑脫！」
錢西官眼帶威脅。「這就是你的問題了，你要設法解決，不能讓她誤會我，不然我會捉狂。」
王暢一呆之後，笑罵：「你是來探病，還是氣死我的，快點滾回去！」
錢西官悶悶不樂的走人了。
錢西官離開不久，金永達走了進來，時間點捉得很準，太準了一點。
王暢瞄瞄他。「怎麼連你也還沒走，你們要不要讓病人好好休息！」
金永達有些發窘。「王老，您明知我跟主治醫師──」
「是嗎？你不是故意避開小夥子？」
「王老，我說不過您。」被損到面色如土，金永達挨著沙發坐下來。
「你跟小混蛋的心結，打算怎麼解決。」
「我們沒有心結。」金永達優雅地拍拍衣袖，聲音冷淡：「我跟他無話可說。」
「無話可說！」老人家拍桌怒吼，正在彈拂衣上灰塵的金永達僵住。「我跟你也無話可說！你怎麼不快點滾回去！如果你只想擺架子就不要出現在我面前！真要比實力，你比不上人家小夥子！」
金永達被損到臉紅。「王老──」
「小混蛋今天擁有的這一切，是憑他自己的一雙手苦幹而來！你今天可以高高在上對人家擺架子，不是你多有本領，那是你運氣好！會投胎！坐享其成的人，應該比任何人都謙虛，我沒想到你如此不受教！」
金永達臉脹紅，雙手忍到一直發抖。忍著氣：「王老，我逆忤您，是我失了分寸，我對不起您，這件事我沒話說。可是錢西官這個人的事，事關小寧的幸福，我不能因為對您感到歉疚，就改變我身為人父的立場──」
「你不止對不起我，你現在對不起的人可多了！」
金永達不解地愣住。
王暢怒指門口。「算你運氣好！這件事有人替你扛了！」
金永達滿臉錯愕，抬頭迎視王暢指責的眼神。「王老，您、您這話是什麼意思？」
王暢吼到氣喘連連，乾脆閉上眼睛，來個眼不見為淨。
金永達冒冷汗，心跳加速。「我今天才回台灣，沒機會跟老朋友見面。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，有人傳了些什麼？」
「你是真不知道，還是跟我裝蒜。」王暢沒有睜開眼，因為他不想看見睜眼說瞎話的混蛋。
「王老……」金永達邊說邊歎息，一臉疲憊。「連累你住院，我已經很自責。我哪有臉跟你玩把戲，王老，您太瞧得起我了。」
王暢睜開眼，目光犀利的瞧著愧疚不已的金永達。「你這一生最大的弱點，就是好面子。」
金永達欲辯無詞，於是一臉沮喪。
「你要感謝小夥子不計前嫌，他願意替你揹黑鍋。人家知道你臉皮薄，知道你什麼都不注重，只重視臉皮。」
金永達臉色大變。「這話怎麼說？」
「大家都把矛頭指向他了，因為怪罪他最容易！你們這群是非不分的混蛋！」
金永達震驚得語無倫次。「這，王老，我──」
「有人當替死鬼，這下子你高枕無憂了。」
「我並不想連累──」
王暢怒斥：「不要再說你不想連累人，你已經連累了！」
金永達自尊受損，連忙澄清。「這件事如果王老沒提，我真的不知情，您冤枉我了。」
「是嗎？」王暢冷笑。「你現在知情了，你打算怎麼處理？」
金永達慌了。「我……這……」
「你會向小寧坦承這件事是你做的嗎？你肯向眾人澄清這件事，還小混蛋一個公道嗎？」
金永達無法回答。
「到頭來，還不是面子最重要。」
這致命的一擊，讓金永達癱在沙發中，久久吭不了聲。
「小混蛋看得比你透澈，他說在我們這圈子，他人緣差，這筆帳他認不認都不會改變你們對他的觀點，所以他認了。人家自尊心不強嗎？如果不強，他不會為了穿什麼衣服，幾次跟你起衝突。誰會真的不在意別人的看法，更何況你是小寧的父親。你真該慚愧的，永達。」
金永達無言以對。
王暢歎道：「你回去吧，我累了。」
金永達拖著沈重的身軀起身。「我不妨礙王老休息了。」
金永達頹喪著臉步出病房，正要關上房門之際，王暢叫住他。
「小混蛋那天準備帶回家的食物，是你女兒為人家準備的。我親眼看見小寧打包，她說要給小混蛋的弟弟當消夜吃。你真的要怪，丟人現眼的其實是你女兒。你錯怪小混蛋了。」
金永達震驚到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離開醫院，怎麼回到家。因為他腦中一片空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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