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席絹＆唐瑄
１８－３
馬路上車來車往，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。
錢西官是個熱愛工作的人，鮮少有機會蹺班，上班的時間出外閒逛，對他根本是天方夜譚。因為沒有翹班經驗，錢西官一時不知道要走到哪裡，要去找誰。
唯一想見的人，他沒臉見她；根本沒臉在這麼落魄的時候要求她給自己一個溫暖的擁抱，希望她用溫暖體貼的微笑，替他打氣加油；聽她溫柔而聰慧地告訴他，事情終究會過去，不過是一點小挫折，他會沒事的。
一想到金寧還在生他的氣，兩人的僵局可能永遠沒有解開的一天，錢西官的心不禁更慌更亂了。
錢西官把他什麼都掌握不住的雙手，滑進褲袋，緊緊的捏成拳，額上冒著汗。他從來不知道冬天的陽光，居然這麼冷。
方祕書看他老闆一個人在街上踽踽獨行，滿臉漫不經心，壓根沒發現，他的身後有一輛車從他走出醫院後就遠遠的跟著他。
這是方祕書第一次看見，錢西官走路速度這麼慢、表情這麼沮喪。
開車跟了一段路，方祕書看見錢西官停步下來等紅燈，等著等著，他突然低下頭凝視腳邊的花壇，然後就這麼發起呆來。那表情，好像在睹物思人。
燈號跳為綠燈時，錢西官突然不想過馬路了，只見他腳跟一轉，忽然朝反方向踱了過去。他依然一臉的心事重重，雙腳依然走得漫不經心，依然是漫無目的，似乎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。
沒看過老闆這麼失落迷惘的模樣，方祕書打消回公司的念頭，不放心地跟著錢西官一會兒，他突然緊急煞車，有些錯愕又有些釋然地看著不遠處──
金兢購物台醒目耀眼的招牌。
不知不覺踱到購物台的大門口，低頭發呆的錢西官，差點撞到從裡面走出來的人。錢西官及時煞住衝勢，連忙向嚇一跳的對方致歉，他頭一抬，就滿臉錯愕地看著豪華氣派的媒體大樓，久久無法回神，好像連他自己也很意外他居然會走到這裡來。
教方祕書最欣慰的是，跟隨他老闆一路的沮喪與挫敗，已被錢西官臉上濃烈得根本壓抑不住的渴望所取代。
滿腔的思念，終於決堤。
１８－４
換好了花束，金寧捧著插滿梔子花與萬代蓮的古典花瓶，走出盥洗室。
「王爺爺──」金寧突然看見坐在病榻旁的人，不是誓言絕不離開主人半步的保鑣，金寧漾笑的面容一怔，笑顏轉淡，表情沒有太大起伏。「爸爸。」
王暢閉目養神，拒金永達於千里之外。金永達如坐針氈，聽見聲音時他嚇了一跳，回頭看見是金寧，便鬆了口氣。
金永達這口氣沒有鬆懈太久，新的不安跳上他優雅的面容。
他努力保持笑容，試著以最優雅的儀容面對那雙太過聰慧的眼瞳。然而，金寧平淡柔順得看不出思緒的面容，不知為何卻讓金永達一陣膽顫心驚。
「小寧，妳也來陪妳王爺爺。」
「嗯。」金寧對父親笑笑，把花瓶擺在桌上，表情有些不自在。「爸爸，您什麼時候回來的？」
「爸爸剛下飛機。」金永達思索著如何打破父女間的僵局，氣氛於是僵住了。
金寧多此一舉的調整著梔子花的位置，淡淡接話：「上海的氣候好嗎？」
「這兩天冷了點，妳媽媽直嚷著要回台灣。」
父女倆言不及義地聊著，沒發現王暢張開眼睛，若有所思地瞄著太過客氣疏離的他們。
金寧關心道：「媽媽不是要去法國拜訪姑媽嗎？」
「是呀，爸爸本來想跟妳媽媽一道去法國，可是我怎麼都放心不下妳王爺爺，就讓妳媽媽先過去，我一個人搭機回來──」
可惜病人不領情，王暢重重地——「哼！」
怕從老人家嘴裡聽到什麼難聽的話，金永達一臉尷尬問著女兒：「小寧啊，妳王爺爺復原的狀況理想嗎？」
「齊院長說，王爺爺下禮拜可以出院了。」
「那真是太好了！」金永達心上沈重的大石總算落下，真心笑道。
王暢怒斥：「好什麼好！我看到你就不好！」
自從王暢住院之後，金永達良心過意不去，只要有空他就過來醫院陪老人家。就算病人始終不給他好臉色看，自知理虧的他也只能忍氣吞聲地笑笑，當是修身養性，笑罵由人。
可是今天不同。
今天有女兒在場，金永達唯恐東窗事發，深怕被兒女們知道王老先生發病的真相，他努力建立維持的高貴形象，便要毁於一旦。他可以不要利、不要名，可是他丟不起這個臉。
好面子，是金永達今生最大的弱點。
王暢一臉嫌棄：「你不要動不動就在我面前晃來晃去，你還怕我不會長命百歲嗎？」
「王老，您息怒呀。您需要安心養病，別氣壞身子呀！」
金寧對父親雖然也有不諒解，但聽到老人家處處針對她父親，她終究於心不忍……
「王爺爺。」金寧柔聲勸道：「您不是說沒力氣吃晚餐嗎？」
「那是藉口！」看見金寧一臉的乞求，本來想再訓訓金永達，老人家只好作罷。「醫院的伙食太難吃了！」
金永達趕緊站起。「我去找主治醫生，我問問他，王老可以吃什麼食物。我立刻讓陳嫂幫王老煮一些合您胃口的餐點過來。」
趕在老人家拒絕他的好意之前，金永達快步離開令他心驚膽跳的病房。並且體貼的吩咐道：
「小寧，妳還沒用餐吧？爸爸讓陳嫂做妳的晚餐，一併帶過來。妳這孩子最近臉色蒼白，整天忙得不見蹤影，妳要好好休息，別像妳王爺爺一樣累垮了。爸爸這就去叫人替你們張羅。」
望著父親優雅離去的背影，金寧暗暗鬆了口氣。她的反應全落入王暢眼中。
「丫頭，妳跟妳父親，近來如何。」
金寧心口一抽，斂睫思量著如何回答這個困擾人的問題。
「不要以為我眼花了，就什麼都瞧不清楚。有人想逃避問題，我還看得出來。」瞥瞥一怔之後，無奈一笑的金寧。「妳跟妳父親最近怎麼樣，快說。」
「我們沒什麼時間交談。最近我一下班就過來陪爺爺，回到家時，爸爸大多還在公司忙著，我們──」
王暢聽得不耐煩。「爺爺不是讓妳報告你們一家人的作息！妳知道爺爺問妳什麼，別連妳也跟爺爺裝懵懂！妳只要說，妳跟妳父親最近沒說話就行了！」
「我──」金寧啞然。
王暢老眼一瞪。「我什麼我，我有說錯嗎？」
金寧不禁歎息：「爺爺沒說錯，我跟爸爸近來是沒什麼交談。」
金寧在老人身畔坐了下來，臉色蒼白。
「不是什麼大事，有問題就解決它！不要哭喪著臉！」
金寧愣愣了一下，感受到老人家惡言之下流露的無比關懷，她的蒼白面容漾出一朵動人笑意。「讓爺爺為我擔心了。對不起。」
王暢瞪大眼。「妳沒有對不起我，不用向我道歉！是那兩個混蛋對不起妳！」
「謝謝爺爺關心我。讓您為我擔憂，我很過意不去。」金寧還是一派的溫柔恬靜。
「不要像妳父親一樣光說不練，真有心，妳就快點把問題解決了！不要讓我連生病都不得安寧！」
知道老人家的催促是出於一番好意，金寧且笑不語，隱忍多日的眼淚卻突然奪眶而出──
「我覺得很傷心，爺爺……」
王暢的怒容一軟。「為誰傷心？小混蛋，還是妳混蛋父親？」
「都有。」金寧掩唇哽咽：「我不知道他們這麼討厭彼此，如果不是親眼所見，我真的無法相信……西官什麼話都沒跟我說。爸爸也……」
「我說過了，因為他們兩個是混蛋！都是自以為是的混蛋！」
金寧想笑又想哭。不願回想那一夜，心情卻混亂不已，並且劇烈地抽痛著。「我心情好亂，我不知道怎麼面對爸爸和西官。我不能因為生爸爸的氣，就對他惡言相向，或是不理爸爸。我沒辦法這麼做。」
「妳應該努力試一下不要理妳混蛋父親！」王暢怒瞪著太善良的她。
金寧無奈一笑。「爺爺，你不要動怒呀。」笑中帶淚，心頭隱隱作痛。「不管怎麼說，爸爸的出發點都是為我好。」
「他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好，不是為妳好！妳父親就是死要面子！他這次丟臉丟大了，我看他怎麼收拾殘局！」
金寧一愣，有些擔心：「爸爸做錯事情了嗎？不然爺爺為何這麼說？」
王暢不想增加她的心理負擔，沒正面回答她。「小混蛋那天說的話，我全都聽見了。他丟下公司的麻煩不管，專程趕回來幫我湊人氣，他比那些需要妳挨家挨戶去求來幫我慶生的人有心。他的心意雖然不夠踏實，但是我感受到了，這樣就可以了。」
金寧臉上綻笑，開心道：「爺爺，謝謝您。」
王暢瞄著金寧。「妳謝我什麼？」
金寧臉微紅，囁嚅道：「謝謝爺爺體諒西官。西官的公司最近出了一些麻煩，那天他從花蓮趕回來的時候，時間已經太晚，所以他來不及回家換衣服。西官不會故意要刁難人的。」
王暢沈默地打量金寧好半晌，突然哼了一聲。「還沒出嫁，妳就一心向著小混蛋。女大不中留！」
一愣之後，金寧垂睫羞嚷：「我就事論事，爺爺想到哪裡去了。」
看她蒼白透明的面容，羞得紅通通，王暢安慰不已。他從鼻尖哼出話：「妳不是跟小混蛋吵架，不想看見人家了。」
「我，我們……」心中有些氣悶，金寧嘟嚷：「他也沒來找我呀……」
「這小子沒辦法處理自己的情緒，他拿妳出氣，他是混蛋！」
雖然也很氣錢西官不分青紅皂白，糟蹋她的心意。但是聽到老人家罵他時，本性善良、心太軟的金寧，下意識又──
「西官當時在氣頭上，他不是有心……」
王暢氣呼呼。「妳還替他說話！」
金寧一糗。「因為西官真的不是故意……」
「他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小混蛋！他一定也知道自己是混蛋，如果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，跟妳說完那麼一堆廢話之後，隔天他就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，跑去找妳，不用妳父親阻止你們在一起，爺爺也會拆散你們，因為他無恥！」壞脾氣的老人家喘了口氣，接過金寧遞來的茶水喝著，一邊罵道：「他太混蛋了，沒臉見妳是應該的！」
金寧心一揪！知道老人家在點她。
「我幫妳的小混蛋說話，不代表這小子沒做錯事。只因為他比永達年輕，所以永達必須承擔這部份的責任。永達身為長輩，想得到年輕人的尊重，他又缺乏容人的雅量，就是他的不對！人生路途中每一個階段的改變，誰不是需要時間適應，妳父親只會提出要求，從來不試著去體諒對方，他就是沒雅量！」
金寧很想笑。
也許是因為王暢的反應太激烈，她的怒意在老人家一輪重砲猛轟之後，也跟著發洩殆盡了吧。
總之，金寧煩亂多日的心，居然就這麼奇異地逐漸平靜下來。
而老人家還在發表他年高德劭的看法呢。「小混蛋的心眼沒比永達少，妳不用高興得太早！他和永達，一個是大混蛋，一個是小混蛋！不管大混蛋還是小混蛋，反正都是混蛋！」
金寧掩著嘴笑了起來。
「住院這麼多天，連個鬼影都沒瞧見！」
金寧急忙為他開脫：「西官有來探望過爺爺。他最近有很多事情要處理，等到事情處理完畢，他一定會來看爺爺的。」
王暢看住她，眼神銳利。「妳怎麼知道？」
金寧紅著臉：「我……這……」
王暢逼視她。「不要支支吾吾！」
正當金寧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難以啟口的問題時，突然聽到她的手機在響。一看到來電號碼，金寧表情一變，立刻拿起手機。
「爺爺，抱歉，我接一下電話。」金寧接起手機。「是的，我是……你告訴他了？他的反應呢？」金寧專心聆聽對方講話，臉色焦急起來，不知聽到了什麼，她突然吃驚地捂住嘴巴，急轉頭望著窗外的夜色。「今天我提早下班，四點就離開了……他還在那裡嗎？你離開那裡的時候是幾點？」感覺眼眶紅了，連忙背向王暢，聽到對方的回答，她低呼：「你七點才離開？他等了兩個小時嗎？沒有，我沒接到他或是小妹打來的電話。我明白他的心情……」聲音有了不穩：「我懂。」
覺得心酸心疼，淚水在金寧眼眶中不捨地打轉。收線之後，金寧悵然若失的站在原地，努力消化著剛剛聽到的消息。努力地想維持她的怒氣，但是──
金永達推門而入。「小寧啊，妳──」
金寧忽然抓起皮包，急匆匆地往外走，一邊慌張地說著：「爺爺、爸爸，對不起，我有事先離開了。」
金永達來不及問她去哪裡，只一眨眼，金寧已經走得不見人影。
金寧走後，王暢立刻閉上眼睛，並且下逐客令。「燈光關掉之後，你可以打道回府了。」
「王老，這……」
「我是病人，需要休息，你滾吧。」
金永達只能一臉尷尬的站在病房門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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