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席絹＆唐瑄
第二十集─永遠的永遠
２０－１
募款晚會順利結束之後，會場週邊的交通立刻打結。
自從錢媽跟金夫人一票貴婦相偕回到會場之後，而且重新上妝和換了衣服之後，原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錢媽，立刻變成人人搶著親近的大紅人。炙手可熱的程度，讓錢媽對於人性有了深刻的體驗，並且只想快點回家煮碗麵來吃。才想著──
咕嚕咕嚕。
聽見這聲音，與錢媽相處一個晚上的貴婦團見怪不怪。眾人很有禮貌地假裝沒聽見從錢媽肚子吼叫出來的粗魯聲音，一路交談著，風姿款款的朝屋外走去。
「哎呀，時間過得好快，轉眼又到十二月了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摸摸光滑的臉皮，轉身問著助理「瞧我這皮膚粗糙得，該換皮膚了嗎？」
助理打開手機，看著行程表。「是的，夫人。您的果酸換膚行程，安排在十二月二十──」
「換膚？！」
眾貴婦被錢媽的驚叫嚇到，只見錢媽一個箭步衝上來，滿臉不可思議地東掐西貴婦丙水噹噹的皮膚。
錢媽一臉的不讚同。「高夫人，不要浪費這種錢啦，啊妳的皮膚比阿春還好摸耶！」順手就朝其他幾位夫人的臉也摸過去了，然後邊摸邊驚嘆連連：「哦哦哦，各位夫人的皮膚都水噹噹的，燈光照下來，還會反射溜。哦，好好摸，真的比阿霞好摸咧。」
貴婦甲笑瞇瞇。「錢夫人的嘴巴真甜。請問，阿霞是哪位？」
「阿霞就是我們萬里公認的大美人啊，她上個月剛剛當選『萬里之花』，她只有十六歲哦！各位夫人的皮膚好成這樣，不要花那種冤枉錢啦！太浪費了。」
「哎呀哎呀，拿我們這些年過半百的女人，跟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相比，錢夫人，您這真是──」貴婦丁伸手撫摸自己的皮膚，樂不可支。
「可不是，錢夫人真會哄咱們開心。」貴婦乙心花朵朵開，也伸手摸著自己保養得宜的粉嫩肌膚。
錢媽急道：「我是講真的，我沒有開玩笑。」
貴婦丙忍俊不住地掩嘴而笑。「錢夫人是個坦率的人，我今晚過得好開心。」
眾人笑著，走過會場大廳，看見自家的司機們已經在會場大門邊等候。
貴婦甲忍不住問：「聖誕節又到了。咱們的老公全都出門在外，今年咱們要怎麼打發時間呢？」
貴婦丁想著：「ＬＶ和香奈兒寄邀請函來了，今年在比佛利山莊舉行服裝發表會。」
「素嫺。」貴婦丙轉頭尋找金母。「今年咱們怎麼過，去聖地牙哥，還是？」
「我要問問我家小──」瞥見錢媽樸實的笑臉，金母頓了下，淡然改口：「我家閨女。」
接過自家司機遞過來的披巾手套，紛紛穿戴著，聽到金母欲言又止，四位貴婦立刻轉頭瞅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錢媽。
自從發生廁所事件之後，終究沒讓兩位阿嬤相認的眾貴婦，就對非常以未來孫子孫女為傲的錢家阿嬤相當感興趣。
貴婦丙轉身讓助理穿披肩。「錢夫人，請問妳都上哪兒過聖誕節？」
哈？錢媽呆住。「聖誕節？我們家不過溜。」
金母皺眉，「不過聖誕節？」
「我大兒子說聖誕節是美國人的新年，不是中國人的新年，他說他沒有空過別人的新年啦。哎喲，好好笑，我大兒子真的好優秀哦！他好會賺錢，每天都嘛忙到好晚才回來──」錢媽笑到快要直不起腰，向愕然看著她的貴婦們揮了下手。
貴婦乙不敢置信。「那平常錢夫人一家人的休閒娛樂是？」
「休閒娛樂？」這是錢媽從沒有碰觸過的話題。「我可不可以想想看？」
沒想到這種事還得想，貴婦丙一楞之後——「當然可以，請。」
錢媽望著天空，望著地面，望著人潮，很認真嚴肅的想了一會兒。「種菜算不算？哎喲，我家四五甲都租給別人種花了，只剩下幾分地，我們只好自己種菜來吃了。對了對了，有時候我們會去村長家幫他們收成，他們家是觀光果園，所以我跟我老公就變成觀光客了說。而且哦，別人進去要門票，我們都不用，村長還會付錢給我們咧。」
日子過得如此枯燥乏味，錢媽居然一臉滿足。貴婦們偷偷看著臉色果然又泛青的金母，並替命苦的錢媽暗暗掬一把同情之淚。
她們簡直不敢想像她們疼愛的乾女兒金寧，若是嫁入這戶窮苦人家，生活會如何的不富足。貴婦們不勝欷歔著，走出大門，一陣凍僵人的寒風迎面撲來──
貴婦甲打了一陣哆嗦。「喲，屋外真冷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貴婦乙拉拉貂皮披肩護住雙肩，突然聽見什麼聲音。「那是？」
各自拉緊披肩或羊絨大衣的貴婦們，聽到一陣冷到牙齒劇烈打顫的聲響。
走下大門台階的眾人聞言一陣愕然，循聲紛紛張望著──
「錢夫人這件衣服是絲料，難怪無法保暖。」
金母吩咐助理。「陳助理，麻煩妳進去向李夫人借件外套給錢夫人。」
「是的，夫人。」
「啊不用了不用了，陳小姐。」錢媽拉住陳助理。「我老公等一下就來載我了。要是太冷，我可以自己搭捷運回家啦，很方便的。我大兒子真的好會挑房子，他買的房子地點很好耶，在捷運站附近，離士林夜巿又好近。」捂嘴咯咯笑。「哎喲，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生的，怎麼會生到眼光這麼好的兒子。」說著，逕自笑彎了腰。
眾貴婦反應不過來，楞了好半晌。今夜特別沈默的金母錯愕地開口──
「搭捷運回家？令郎沒買車子嗎？」
錢媽楞了一下，虛心求教地問著臉色不太好看的金母：「令郎是？」
相處了一晚，已經有點瞭解錢媽草根的個性，貴婦乙笑著解惑：「素嫺問的是錢夫人的長公子。」
「長公子……」錢媽猛地恍然大悟。「哦，是指我家阿官嗎？各位夫人講話真是好有氣質，我差點聽不懂耶。」說著，不以為意地哈哈笑起來，笑到都忘記金母還在等答案。
直到錢媽笑歇，眾貴婦才鬆了一口氣，眨巴著眼睛看著她。錢媽不懂她們在看什麼，就縮著身子回望她們。
一團女人就這麼靜止在會場大門口的台階最上方。
「所以？」貴婦丁跟眾姊妹緊繃著神經，一起望著非常以自己的土氣為傲的錢媽。
「嗯？所以？」雙腿冷到一直相互摩擦著，錢媽不解地望著期待她快點給答案，她們好早點回家睡美容覺的眾人。
怕傷害到窮苦人家，貴婦丙措詞儘可能不要太強烈。「有嗎？車子。令郎。」
「車子，令郎……」錢媽再次恍然大悟。「哦！妳們是問我，我家阿官有沒有車子嗎？有啦！有啊有啦，我家車子有好幾輛，我們還有牛車哦。」
貴婦團心情複雜地鬆了一口氣。
跟在眾人身後，以夫為榮以子為傲的平凡主婦錢媽，沒發現眾人神情複雜，還得意洋洋的獻寶著──
「我家阿官的車子好漂亮說──」看見底下的路邊停了一輛。「我兒子的車子跟那邊那輛一樣啦，各位夫人。」
眾貴婦心生好奇的看過去，有點被錢媽所指的那台龐然大物嚇到！
金母眉頭深鎖。「好……粗獷。」
錢媽拍了知音人一下。「金夫人！妳真的好會形容哦，學問高的人就是不一樣咧。我大兒子就是粗獷啦，他買的東西都嘛跟他一樣好粗獷的。」咯咯笑著，又大力拍一下實在太識貨的金母。這次她的手勁太大，差點就將秀氣的金母拍下台階。「那輛車，連顏色都跟我兒子的一樣耶！」看見推開車門走下車的高個子，錢媽咭咭咯咯地笑個不停。「哦，好巧哦，連那個駕駛長得都跟我兒子一──」猛然停步，定睛看了好久，突然叫出來：「阿官！」
已經走下台階的貴婦團楞住。
「阿官！媽在這裡！媽在這裡！」
正在尋找衣著很花的老媽，錢西官一時認不出來那位對他猛揮手的貴婦是誰。直到錢媽出聲呼喚他。
「老媽？」錢西官錯愕到下巴差點掉下來。
他幾個大步衝過來，一邊脫下西裝外套。
「怎麼是你來啊？」
「我關心我老媽的社交生活啊。」錢西官把西裝外套披在快凍僵的錢媽身上，把她手上的紙袋接過來。「走吧，今天好冷。老媽餓了吧？」
錢媽偷偷跟兒子說：「我真的好餓。」
擔憂錢媽與上流的貴婦品味落差太大，會和自己初次見識金字塔頂端這群人一樣被羞辱，所以錢西官提前結束工作，專程過來接錢媽回去，順便看看她有沒有被人欺負，如果有，他也好順便解決對方。
看到老媽心花朵朵開，錢西官緊繃了一晚數次忍不住想衝入會場的心，終於放鬆。
他老媽不像他脾氣硬又臭，她不會跟人勾心鬥角反而好，不會像他一樣受氣。
錢西官伸出一隻手臂摟住錢媽，錢媽幫兒子拉整衣服，兩人說說笑笑著朝路旁一輛粗獷的悍馬車走去，沒看見貴婦團站在一旁，呆呆的望著他們遠離。
錢西官看看她身上那套衣服，逗她：「我老媽真漂亮，兒子都認不出妳來了。」
錢媽當場笑到嘴巴快歪了，拍一下兒子。「哎喲，我兒子好孝順我。大家都嘛這樣說，我知道很漂亮啦。」又拍一下兒子。「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很會穿衣服。你會不會冷啊，今天好冷溜，來啦，外套你拿回去穿──」想把外套還給兒子，被錢西官制止。
「妳兒子是什麼體格，妳不清楚嗎？」
錢媽又掩嘴咯咯笑起來，笑聲好驕傲，一邊拍兒子一邊笑：「你是海軍陸戰隊的溜，那時候我們去看你，你們連長說我好會養兒子啦！哎喲。害我都不好意思了。」
錢媽以他為傲的表情，讓錢西官哈哈笑著。
「我說老媽，妳怎麼換衣服了，妳那件可怕的衣服哪裡去了？」
「什麼可怕！衣服在這裡啦。」錢媽忿忿指著兒子手中的袋子。「我跟那個品牌的衣服很不合耶，穿了之後一直癢，你看，我脖子又紅了。」
「又紅了？」錢西官皺眉，在人行道猛然停步。「我看看。」
「哎呀，不好啦。」看見人來人往，跟貴婦團在一起一整晚，錢媽多少感染一些大家閨秀的氣質。「回車上再看，這裡人很多耶。」
「管他人多不多，我老媽的身體健康最重要。我看看啦。」
錢媽感動，揩揩想像的老淚。「我家阿官真孝順。」
「對嘛，那老媽以後不要再為了一件可怕的衣服說我是不孝子。」當街把錢媽的後衣領拉開看著，錢西官皺眉。「老媽，妳還會不會癢啊，我看我先帶妳看醫生啦。」
「不要花錢了啦！我擦金夫人給我的涼涼果凍以後就不會癢了。」
錢西官挑眉。「那妳還抓？」
「我就抓習慣了，我真的不癢了啦。對了對了，你工作不是很多，怎麼跑到這裡來？」
「我關心我老媽啊。」兩人走在車子前站定，錢西官雙臂盤胸，盯著錢媽。「怎麼樣，老媽今天玩得開心嗎？」
「好開心，我看到好多好有氣質的夫人。」
「真的哦。」錢西官以打趣的方式試探道：「沒人欺負我老媽嗎？」
早就把人家羞辱她的插曲忘個一乾二淨。「沒有耶。」錢媽湊上前，低語：「上流社會的夫人好像喝水就可以飽，她們都吃好少。等一下我們去士林夜巿吃好康的──」
「老婆，我來了，我有來接妳哦！」錢爸遠遠走來。
錢媽聞聲轉頭一看，錢東書和錢爸正從街尾走過來，錢東書手上捧著熱呼呼的甜不辣。父子倆正吵吵鬧鬧地走過來。
錢媽驚呼：「怎麼阿書也來了？這麼冷你們出來幹嘛，你爸來接我就好了。萬一你們兩個感冒怎麼辦，以後這種事就交給你爸就好了。」
「老爸好可憐。」錢西官笑著。「阿書吵著要吃消夜，我們就決定過來找老媽一起去吃。」
錢爸看見小兒子又叉起一塊豆腐吃著，一掌拍過去。「叫你不要吃你還吃，你這個不孝子！你也不想想看，你媽的食量比村子裡的阿翠還大。」
「我再吃一塊就好了，我好餓哦！」
錢爸一掌呼過去。「你媽一定沒吃飽，你這個不孝子！」
等父子倆走近，錢媽立刻朝錢爸後腦呼過去。「我的食量哪有比阿翠還大！」
「老婆，那只是形容詞。」
錢東書抬頭，突然驚見煥然一新的錢媽，咬了一半的豆腐在他錯愕的嘴巴搖搖欲落。
「老媽，妳好漂亮哦！」趁著家人不注意，錢東書趕快再挑出一塊花枝丸來吃。
錢媽咯咯笑著拍一下小兒子。「你好有眼光。」
錢西官逗道：「老媽這麼漂亮，轉一圈給我們看看。」
「不用了啦。」錢媽推拒著，已經自行轉了一圈。
錢西官看她似乎真的很開心，他笑著，伸出手拉住錢媽一隻手，帶她又轉了一圈。
「老媽的妝跟寧姐一樣漂亮耶。」錢東書餵老媽吃一串蔬菜丸。
「真的哦？我的妝跟小寧一樣？」錢媽開心極了。「我有那麼美哦！啊你有沒有騙我？」
「沒有啦！」
錢媽拉拉錢東書耍帥敞開的外套。「衣服也不拉好，穿這樣好像流氓。真是的，沒有我照顧都不行，你們這兩個優秀的孩子。」腦海浮出金寧漂亮剔透的臉，逕自陶醉中，突然想到：「阿官！」
繞到駕駛座準備開車，錢西官被錢媽的叫聲嚇到！
「我差點忘了！阿官，你有沒有帶錢來？這件衣服的錢，我們要算給那些好心的夫人，不能占人家便宜。」錢媽回頭張望會場，看見金夫人一夥人拎著裙襬，正要上車。「金夫人！各位夫人！妳們要回家囉？」
貴婦團好像中了定身咒看著這裡無法動彈，錢媽的叫喊，讓她們如夢初醒。她們朝錢媽揮揮手，定時保護兼換膚的美美臉皮上，隱隱浮現一股金錢無法滿足的空虛。
「妳們要回去了嗎？我要拿錢給妳們，等我一下！阿官，快點啦，錢拿來。」
就在錢西官忙著湊錢的同時，若有所失的貴婦團已經上車。上車之前，她們交待陳助理什麼，又朝這裡羨慕地看來一眼。
陳助理拿著一袋東西走過來。「錢夫人，這是幾位夫人送給您的化妝品。金夫人說，衣服也是送給您的。」
「這、這怎麼好意思。」嘴上推拒著，手還是接了過來。「謝謝妳哦，陳小姐。」錢媽看見金母正要上車，揚聲道：「好心的金夫人！有空來我們萬里，我帶妳們去我們後山釣蝦啦！妳們要坐牛車逛果園也是可以哦。」
錢西官把滑落在地的西裝外套撿起來，披回錢媽肩上。
聽見老媽熱情有力的呼喚，錢西官面帶微笑轉頭望去。那位正要上車的女士，聽見他老媽的呼喚，轉身朝這裡望過來。對方的目光在錢西官粗豪的笑臉上審視地停留一會兒，然後向他點頭致意，動作優雅。
一看清楚母親口口聲聲大好人的金夫人是誰，錢西官的下巴立刻掉了下來。
錢西官臉漲紅：「老媽，這……你……我……」他震驚到語無倫次。
錢家成員等了半天，只見錢西官大舌頭的症頭不僅不見好轉，看來似乎有越來越嚴重的傾向。於是──
三人異口同聲：「什麼啦！我們肚子很餓溜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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